陳楚思:細看撒馬利亞人的腳步 社區組織者匍匐著反省

橋城在油麻地近果欄的橋底,幾十人曾經在那兒搭建了自己的小房屋,居民以少數族裔為主,他們稱之為「downtown」。橋城的社區在2013年中徹底破壞,因為政府宣佈進行綠化工程,變相趕走這群露宿者。
  「沒有分享,就沒有這樣的橋城。這裡的傢俱是公社送來的,食物是婚宴剩食。有人買酒來,有人送花去。他們會分享覺得有意思的歌詞、蚊怕水,又教我煮他們的奶茶。最記得是一個朋友打開他的存摺說,最後五百蚊,想請我們好好吃一餐飯。即使今日唔知聽日事,分享呢啲嗰啲,還是令人感覺踏實不少。」
「有一天,我們和尼泊爾朋友一行四人唔小心束了同一個髮型,我覺得共同很美好。」
「一天一個有吸毒習慣的橋城居民跟我們說:『搞完呢單野(指橋城被清場後),我想你哋幫多我哋最後一個忙,幫我哋搵個地方戒咗佢。』然後,我們回去思考了一個晚上,我們一直以同伴的身份去和橋城居民共處和抗爭,也知道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決定,而我們之間,真的有了信任。後來這三個人,一個成功戒了,一個戒完再食,overdose死了。一個還在食。」
那天在活化廳讀到這些文字,心情十分沉重。活化廳是一個社區藝術實驗空間,與德昌里二號三號舖合作,在2013年末辦了「這家無牆/橋城故事」,以上幾句正是展覽的一部份。展覽以幾幅簡單的相片,手寫毛筆中文字及尼泊爾文字,記載一班在油麻地的朋友,跟他們一起生活的故事。

褪去身分界定  融入關係

我離開活化廳,走進旺角,人群在眼前熙來攘往,我心裡想像著寬闊的橋底聚集的人影——他們圍著圈打邊爐,他笑他搶走一塊肥牛,他則默默地吃,誰也沒有道出對離別的恐懼。我想著那些後來走進橋城的人們,沒有充當「義工」,只是自然地成為這個群體的一部份。隨著每次的搭訕、分享,每個人各自的地址、膚色、職銜,和一切我們以為界定我們身份的東西,都逐點逐點褪去,如同人體每秒不經意脫落的一百幾十塊皮膚屑,於是他們開始融入彼此的關係中,以致單單是束同樣的髮型,都感到美好。甚至,橋城居民主動提出想他們幫忙戒毒,是掏出了決心想克服毒品及連帶對生命的沮喪,將生死攸關的這件事託付給這班同伴,因為知道他們不會站在高地只顧道德評論。
愛鄰舍。我第一次切切實實地看到捨己愛鄰舍可以是怎樣的一回事,心裡很慚愧。他們何以會有這股衝勁去成為露宿者的鄰舍?據我所知,那時同行者都不是基督徒,我想到,耶穌的比喻中,願意靠近傷者的是好撒馬利亞人,暗示法利賽人也要向外邦人學習。[1] 我們作為教會的肢體,從這班同行者能學到什麼?

互助互利社區網絡 (社區被什麼打散)

社區是實踐愛鄰舍的理想場所,而我對社區的認識是由幾年前在灣仔藍屋當義工開始。藍屋的社區得以用「留屋留人」的方式保留,一大原因是利東街的抗爭加強社會對保育的關注。所謂「塵封的囍帖、小餐枱沙發雪櫃及兩份紅茶」,其實只是謝安琪唱的〈囍帖街〉歌詞,並不是真正的利東街景物。利東街兩邊是整列舊式六層唐樓,街舖之中囍帖印刷只是其中一部份,還有燙金,和其他不同行業,鐵器、洗衣、剪髮,甚至麻將店。為什麼這麼多間囍帖印刷舖可以共存在一街之中?一間印刷店趕著印刷時,會走到對面另一店舖借紙張,面對客人特別的要求,會直接請他到隔壁某店,燙金店跟印刷店又會合作。很多店舖搬來搬去都留在同一條街。
住利東街的小朋友的一大樂事是放風箏,地點竟然是天台,因為整條街的天台都連接在一起,沒有分你的地盤,還是我的地盤。小朋友會自製風箏,也會找方法將碎玻璃黏上風箏線,用來鎅斷別人的風箏線。二、三十隻風箏,以不同顏色點綴天空,拖曳出的線條,時而交疊,時而分開。這些線條織出來的,不就是一個渾然生成的「社區網絡」嗎?
重建反成為拆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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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來源 獨立媒體「沒有根的保育」(原人)

沒有了,都沒有了。「重建」帶來的是拆毀,最後建成的是「歐陸式建築」,低矮一排,顏色像玩具積木,另有條怪模怪樣的橋,夾在兩邊的高樓之間。利東街街坊和專業人士曾共同提出民間規劃「啞鈴方案」,建議街道兩端建高樓,將中間的部份唐樓復修,兩邊高中間矮就像啞鈴,既能發展新住宅,又能保住舊有的網絡,對環境也更好。可惜,發展商只取了啞鈴的形狀,藉機建歐陸式建築提升品味,又借囍帖的意頭,取了個俗氣的豪宅名稱,不知有誰能喜歡的商場名稱「囍歡里」,招攬與婚禮相關的客戶。當初印囍帖的街坊不在這個啞鈴裡面,不在商場裡,很多因搬走而結業。
1200多伙單位,平均呎價逾20000,最誇張的單位連天台及泳池,實用呎價達51000元。商場則預計每年3億租金,其中有四成由市建局賺取。當初街坊搬遷時,得收購價實呎4000,扣除收購成本,市建局都能淨賺34億。市建局作為公營機構,聲稱以人為本,但重建後的環境卻不能讓原來的居民享用,也不見得能及得上利東街的生活。
是貪婪改變了應為公營機構的市建局的本質,對錢財瑪門的崇拜遮蔽了眼睛,看不到利東街市民的需要。信徒應該不難理解,是我們平時念茲在茲的罪,潛伏在城市各處,在制度之中,破壞關係,製造混亂。
面對市建局的強橫,利東街街坊創造了自己的風景,在街道的各個招牌掛起抗議的黃幡[2]
。有街坊選擇絕食留守,其中一個是May姐。我後來在藍屋的活動認識了她,她雖然個子矮小,但每次我一聽到她連珠炮發地說話,都感受到她裡頭無窮的能量。現在她仍遊走於不同的重建區,跟其他受影響街坊分享親身經驗。

愛鄰舍不一定是嘻嘻哈哈面對的浪漫事情。我想,撒瑪利亞人如果早半天到,見到強盜掠奪那個人,就必會站在他身旁,即使見到強盜舉起刀,仍會擺出堅定不能移的姿態。若時光倒流,我們能不能走到May姐和其他街坊身旁,並肩面對推土機?

教會對城市發展的反思

2013年底,我知道觀塘快給市區重建撼動,去參加「觀塘文化祭」活動,在仁愛圍有足球賽、有導賞、有音樂會,讓更多人關心觀塘重建。在裕民坊等過馬路期間,一個比我年紀小的女生走近我。用眼角一望都知她是來進行傳福音活動。我望著這個姊妹,心裡禁不住升起對於街頭簡化突兀傳福音活動的批判,雖知道我的批判裡面可能混雜自負,她的簡單裡面又可能混雜比我更單純的真心。我禮貌地說:「我是基督徒了。你的教會在觀塘嗎?」她說是。我告訴她:「仁愛圍那邊有關心重建的活動,你可以去那邊,會有很多人,他們都很需要福音啊。」她不明所以,我再問她的教會是否知道觀塘重建的事,刻意將聲音放溫和一點,說教會也可以做些事。她瞪大了眼,好像乖巧的學生回答老師問題那般,帶點遲疑地說:「呃……我教會有弟兄在政府上班……我可以幫你問問。」
徹底意想不到的答案。她竟然以為是我需要資料,又以為市建局是政府(註:市建局是公營機構,但不屬政府部門),看來她是完完全全不知道觀塘重建是怎樣一回事,遑論明白教會可以如何理解和回應。我呆了。

回想起來,也許我當時也可以帶著「傳福音」的心腸跟她談談,分享我對於福音和此事的關係:「嗱,你都知道,我們踏足的世界本來美好,有著神創造的秩序,然後罪進來世界。重建當中以金錢衡量事物,剝奪人與人之間和諧睦鄰生活,源於貪心、自私,也牽涉結構性的罪……」如果她看似疑惑,我可以說:「嗯,所以我們來到了五色珠的黑色!然後因著耶穌十字架上的救贖,解決罪惡的問題,即使在不公義的社會,我們都得以盼望新天新地(黃色呀),那不是虛無的天堂,是上帝撥亂反正,恢復世上本有的豐富、多元。天國近了,意思是上帝掌權,人應當悔改,貪婪的商家當回轉,而神所設立的教會要在此時此地實踐祂的旨意,實現天國,例如陪同街坊在面對重建的過程同行……」
沒有,我那時一下子泄了氣,既惋惜又煩躁,沒心情談下去,也怕再說會更失望。教會不只是可以借來在重建時幫幫忙的資源,本來就是全世界最有位置去關心鄰舍困苦、抵抗社會黑暗的群體呀。有時我擔心教會缺乏對城市發展的反思,間接參與了重建巨輪,將社區當成土地資源,關心自己能否擴建一所建築物於其上,多於照顧街坊的實質需要。教會花費大筆教友的獻金買下堂址時,是不是有份推高了街坊每天忍受的昂貴租金?願我們一起反省教會是否有關心社區的需要。

一次遞涼水的反省

輾轉,我來到土瓜灣做社區組織者,籌備社區藝術的計劃,工作期間很多時間接觸街坊。有間洗衣店,門口放著一堆二手影碟,裡面的水管鋪滿厚厚的塵埃,只見有些衣服半掛在洗衣機門口外,不知洗淨與否。每次我路過,就會跟店主清姐(化名)打招呼。她胖胖的身軀擠在椅子之中,垂下的頭讓下巴幾乎貼著胸口,但她會吃力地微微抬頭笑著回應我。我有時坐下陪她聊天,她先是說:「我隻衰腳!」然後會說起過去幾十年家庭、工作和感情的點點滴滴,不是威水史,就是不公平和無奈的故事,低沉雄厚的聲調中,透出倔強的姿態。突然她又會轉話題,拿我和一些工作伙伴開玩笑,迅速將苦澀留在過去。每每是我仍沉浸於剛才聽到的事,心痛著離開。我常常在心裡問:「主啊,對她來說,福音是什麼?如何將一杯涼水給她?」
有次,我看到她凌亂的桌面上,有四瓶不同大小的白花油,向各個方向倒卧,有的連瓶蓋都丟了。我弄不清楚我驚訝什麼——原來白花油有四種大小,原來她需要一家大小的白花油陪伴,抑或白花油原來好像傳遞了某種情緒。
然後她又開始說故事,好一會後,她直截了當地叫我去替她買荔枝。想到了上次她旁敲側擊好一番才託我買香蕉,這回被信任的感覺,叫我馬上精神抖擻。買了荔枝回來,她就跟我一起一顆一顆的剝荔枝皮,我也不客氣地吃。經常沒胃口的她,讚嘆荔枝原來如此美味。
好一段日子後,她搬到了附近的老人院。有次,她堅持要我推輪椅帶她到十分鐘路程之外的土家故事館,我硬著頭皮竟然答應了。一出到老人院就要下擠滿檔攤的狹窄斜路,還要推著過重的她過兩條馬路。我後悔了,我何德何能以為自己能獨力幫助她?有意外怎麼辦?我心裡切切禱告,求神不要讓我一下的心軟和逞強害到她。
到了土家的街口,我已筋疲力竭,竟然還有小小的石級。救命啊!清姐吩咐我進土家請個男人出來幫忙,我觀察完向她匯報說:「最大的男人只有5歲……」我情急之際,張太(化名)衝了出來。她身型跟清姐差不多巨大,如能為她家裡的問題量重量,也跟清姐的辛酸史相差不遠。她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按輪椅,也無法令輪椅前輪升起,試了好幾次,到清姐都幾乎不耐煩之際,總算將清姐推進了土家。
清姐曾說過不喜歡張太的一些地方,但此刻,她也得學懂接受這個不濟的人給她的帶點差池的幫忙,正如我瘦弱的手臂所付上的一樣——因為她也在自己的缺乏之中。
原來我又錯了,我不是幫助者,是整個群體的其中一個無力、軟弱的小子。撒馬利亞人視受傷者為鄰舍去愛護,同時也是受傷者的鄰舍,彼此的身份一樣,大家的軟弱彼此承擔。我醒覺,父的眼目一直看顧,正如有天我極沮喪後,偶然發現送清姐入院的社工,一直有為她禱告。我很理解有人會責怪教會不懂得走進社區,也有時禁不住惱別人對很多人無動於衷,但是天父一次次提醒我,我不是最主動的那位。神感動我遞上一杯涼水,還有很多其他人會接着遞上餅乾,毛巾……我這才留意到,撒馬利亞人也有託旅館幫忙照顧。

辦區報 連結社區與教會 (同伴)

一晃眼,橋城現在只見到植物。我開始寫這篇文章首段時,聞說染布房街天橋的露宿者又收到命令要停止使用官地,過一陣子,深水埗天橋的露宿者家當全被燒清光
在這個不公平的社會,壓迫的劇本每天上演,小人物彷彿總遇到一些力量拉扯、攪擾,像給一個龐大的烏雲籠罩。面對這樣的困境,我很感恩去年終於第一次與一班弟兄姊妹,跟隨福臨堂的同工去探訪橋城一帶的露宿者,那時分階段的綠化工程未波及那角落,因此我們還能與一些露宿者見面交談。兩年前我慚愧地離開活化廳時,沒想過後來正正在活化廳偶然遇到合適的同伴,一起辦一份連結教會與社區的社區報《油樂園》,在第一期就到了橋城,更能一起討論反省,終寫成第一期專題文章。感恩天父奇妙地安排同行者,就如現在,有同行者一起到染布房街天橋,趁這四個月的通融期,去認識天橋上的露宿者。你讀著此書的時候,照理他們已全數遷出了,不知去向如何[3] 。我需要你成為同伴,我也願意成為你的同伴,當你走到下一條天橋,當我繼續探望清姐,在天父眼目那廣闊的畫面中,我和你其實已在結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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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寫作時我對聖經背景理解錯了,撒馬利亞人嚴格來說不是外邦人,是血統不夠純正的以色列人,被猶太人視為低一等,但本源是一樣的。(我認識尚淺,但在香港的處境,我會想起新移民。)
[2]利東街的紀錄片及書本都稱為「黃幡翻飛處」,想知更多可留意 H15關注組
[3] 結果天橋如期清光了,近來見他們又開始搭建住處。天橋第一次清理前我只能去探了一兩次,現在還有朋友會想上去探望這班重回 /  新來天橋的他們嗎?
[4] 文章標題於書本定為〈果欄、藍屋、觀塘、土瓜灣——社區組織者的感悟〉,但我在網上登了新的標題〈細看撒馬利亞人的腳步 社區組織者匍匐著反省〉;分題部份由編輯所加,其中部份我以括號列出我撰寫時想用的分題,作個對照
本文原刊於〈果欄、藍屋、觀塘、土瓜灣——社區組織者的感悟〉,《誰是我的鄰舍—天國子民愛鄰舍的信仰踐行》 ,香港:突破出版社,201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