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日傍晚,在活化廳外回复陳立的問卷

2015年11月1日傍晚,在活化廳外回复陳立的問卷


2015年11月1日下午,我和陳立約在九龍油麻地廣東道847號的永發茶餐廳。永發是活化廳阿峰(李俊峰)的大愛,每次都指著某個位置說“陳景輝就坐在那裡看書寫東西”,但我從未見到。我的大愛是這家店的名點:蘋果派。陳立和我在永發談了兩個多小時後,我們在活化廳門口分手。我在活化廳外、“上海街”街牌下的長凳上回复他的如下問題。
而活化廳內在開一次漫長的工作會議,關於活化廳的結業。我學到一個新詞叫“執笠”。這條長凳的夜晚時分更加撩人,是南來油麻地、講一口親切溫柔的普通話的性工作者和顧客們特別中意的一個路口;到那個時候從活化廳對著上海街的玻璃門往外看,街上的生活、交往、交易同廳內總是暗中交互感應著什麼訊息。而此刻的下午,一個從深圳過來的小女孩走到我的凳子邊坐下歇腳,拿著奶奶給她的一隻氣球,略帶嘆息地用普通話問奶奶:“上海街……這裡要走多久才能到上海?”
傍晚六點多,我的回答寫完了,但活化廳的工作會議還沒有結束。
這個問卷是互助社初期工作的心得,也可視為對自己2015年陸續觀察活化廳工作的“學習報告”。在一年中拜訪上海街404號九次之後,我也逐步見到了它工作的尾聲,這個階段裡,之前五年的故事、人物、場面和情境,都通過活化廳的工作者(尤其是阿峰)陸續而不連貫地交代給我。
導致,我感到自己對“活化廳”有什麼“責任”。是單純的整理還是轉述嗎?是,也不盡然。同不斷湧現的新朋友一起,把定海橋互助社的工作繼續推進才是這“責任”最實際和有力的實現吧。
回頭看2015年11月1日傍晚給陳立的倉促回答,只是在那個情境和階段中所探尋到的一部分知識和方法,以及對活化廳初步的消化。很多語焉不詳的地方,請大家海涵,也許是我沒想清楚,或是被上海街和漢密爾頓街交叉路口的各種音響騷擾的結果。哈哈。
2015年11月1日下午活化廳內的工作會議,指著屏幕的這位先生是活躍於活化廳內外的知名街坊藝術家“本地姜”,他以修理空調為業,但繪畫作品一流,針砭時弊不亦樂乎。後在活化廳的“真正執笠”結業展中,他的作品佈置在一堵面向街道的櫥窗內展示。那天一起晚飯時,他說,活化廳的存在對他的繪畫創作很重要。2015年9月21日定海橋串聯活化廳在蘇波榮(一間無政府主義青年開的餐廳)晚飯,當時李俊峰(右)正在為活化廳的展覽布展,我們因此認識了布展中的藝術家何兆南(左),後請他來定海談介紹他與友人合作的獨立藝術空間:百呎公園。2015年9月21日,來活化廳串聯的互助社駐地聯絡人趙伊人和社長牙縫見到了長期在活化廳幫忙工作的Irene和他的兒子,後者已經在港島開始獨立組織社區居民露天看球賽等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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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立:定海橋互助社的資金和運作模式是怎麼樣的?維持運作時是否拒絕一些方面的資本、官方資助與合作?為什麼?
陳韻:目前定海港路252號的房租我來付;運作經費沿用2014年PSA展覽製作費的餘款;每次活動有少量來自參加者的資助(10-100元不等,取決於喝茶還是吃大閘蟹)。面向居民的長期項目能得到居委會的精神支持,但是否能獲得經濟支持不清楚。不排除從公益渠道申請資金,但上述未果也不影響當下活動的展開和推進。目前核心的組織者自己養活自己。
陳立:藝術的實驗性和開放性上是如何體現的?請以幾個項目舉例。
陳韻:我們一位藝術家朋友徐天天的父親徐光祖老師從少年宮退休後,我有天跟天天說,請你爸爸來定海橋教畫畫吧。徐老師就同意了。他根本不認識我。
接下來的事情,我們無法證明它具有“藝術”的“實驗性”或“開放性”。
他從小生長在靜安,幾乎沒有來過楊浦。但他到定海橋後很激動,跟我前後談了好幾次,每次都是好幾個小時,回去細緻地在小本子上寫教學方案,再來鄭重地跟我討論。他設計了有特別問題的報名表,還跟我一起去拜訪居委會說服主任幫我們一起招募。在這半年裡,除非生病他每週日都準時去定海橋開課,還特別擔驚受怕,自己在外灘美術館工作的女兒除非加班,必須每週過來做他助教,對女兒的助教工作很嚴厲。他單獨輔導這九個孩子,每個人一張作品,也不避諱跟他們一起畫,還鼓勵她們集體創作,最後在252辦了個展覽、順便畫了一扇窗簾留給252號。這些事情在很多社區藝術項目裡都很,但每個人能拉出的時空卻不同。
我們請了華師大的大二學生對每戶繪畫班孩子的家庭做了訪問,最後把訪問的故事跟徐老師描述。徐老師只是每天跟來送孩子的家長打招呼,他並不知道孩子家庭的具體情況。而華師大的學生並不知道徐老師跟孩子的交往在那個半年是怎樣的情形,不知每週從靜安拖著畫具過來持續講三四個小時是怎樣的身體感受,更不知面對家長的懷疑到恨不能全部託付的轉折是怎樣的心情。
有一個湖南的學生採訪完一個來自她家鄉小朋友家庭後,對大家說:“我突然很想家”。這時,她不只是想起了她的家鄉,也想起了她和那位小朋友不是大學生訪問小學生或社區居民或上海外來務工人員,而是她在訪問她的老鄉。
大學生把蒐集來的故事講完後,自己也不能平復。他們當場就想自己這樣來訪問一次是不是得到了什麼長久的東西,自己是不是就是一個社會學專業的訪問者,但如果不是這樣,又能如何?最後,徐老師的評述是他自己的故事:他在文革時期被下放到皖南的一座山區小學裡教美術,可是他的同事都是北大、復旦的畢業生,所以他並沒有覺得苦惱和不公。他在那裡的河邊反而聽到了一段莫扎特的旋律,他覺得再也沒有更動聽的,他也要把這個旋律一直帶著,並傳遞給他人。
這就是他為什麼在其中一堂課上讓這些小朋友畫音樂。之前他沒跟我說過這個故事。他可能也沒有跟他的從法國學習美術回來的女兒說過。這些不同時空的經驗本來永遠不會相交,也不會產生新的意義,對人的意義、對回憶的意義或對現實的意義。但是在定海橋,至少在那個半年的教學和那個上午的分享中,時空中的幽靈被復活、穿越、串供,誰都不是他日常的那樣可以安心而滿足。而這個上午之後,大家是否會回到原地?這是每個人自己的事。
5.pic_hd2015年7月10日,華師大社會學系大三學生在互助社的繪畫班創作展覽現場,向徐光祖老師(右一)報告他們對學員家庭的訪問和由此產生的困惑。
陳立:互助社與地方小區的關係:如何介入、參與和合作的?歷史書寫和研究的目的是什麼?
陳韻:首先,沒有一個單一同質的所謂“地方”,“地方”是同質與分裂的並存,沒有辦法把它當一塊鐵闆對待,因為你不可能去跟一塊鐵板介入、參與和合作。在互動的關係中,事情為了達成而發展自己,它會發展出自己的需要,我們要應對這樣的需要,而社區裡的人也要應對,我們是在共同的面對中了解事情本身和它背後的邏輯。這個邏輯,才是我們要共同理解和處理的問題。所以我們在事情發展中的角色與其說是提前設定,不如說是逐步形成。我們有自己的基本立場,但這一立場的表現形狀是在做事的時候形成的,無法預先設計完成。這個形狀應是藝術性的,不是作品性的,當然也更不是社工性的。
歷史的才是現實的和未來的。打開歷史是一個艱難而有趣的過程,要成功地迴避歷史反需很大毅力(大概也不會成功)。如何才能建立起活的社會檔案?這個檔案就像歷史一樣無法被安頓,像社會一樣難以被整合,我們要在這很難安頓和很難整合的歷史與現實中(兩者天然為一體)發現地平線。原來並沒有新的天空和新的大地,當然也沒有新的人。是我們對彼此和對自己了解的匱乏才敦促我們去尋找社區土壤中的契機,這個尋找的過程不是人類學和社會學式的,不是考古也不是發明,而是藝術式地,無法擺脫但樂在其中的創造。不用想結局,因為不會有結局的。那種事後審判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事後。在行動和實踐的層面上,假如不在一起,就是無關。無關就無法評說。
陳立:與藝術小區(藝術行業工作者、官方機構、畫廊)的關係,“定”是如何激發藝術討論和獨特性的?例如在定海橋外的美術館舉辦這個議題的展覽,它與定海橋互助社的關係是什麼?美術館展覽的形式,與小區活動的形式對“定”研究本身有什麼不同?
陳韻:如果我們追求的是藝術創造,當然是不分語言。有時我們忘了語言本身也是一種藝術語言,是創造的原點和戰場。所以定海橋所組織的討論和同其他實踐的串聯是在發揮語言的潛力,讓被現有的公共文化討論空間中抑制的話語有了形成的機會。“定海談”類似茶話會,每次十、二十個人過來,大多是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以及少數看到微信趕來的朋友。其實對大部分文化和藝術的參與者來說,定海橋反而“無法趕到”的地方(雖然有地鐵,但好像需要某種嚴肅的決心)——這就是定海橋這個地方的獨特效應,讓我們不必為人數太多而困擾。你有可能會奇怪為什麼這些話題可以在定海橋談,甚至談的人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專業地來回應這個話題的。所以基本上這是朋友間的談話。主講人當然是主講,但發展到現在,所有人都越來越敢講,主講人的話成為了話頭,無法那麼安穩地成立而不被吸收和消化,而且是當場的吸收和消化。可是這並不是不嚴肅的討論,討論的內容從馬來西亞7世紀以來的歷史到公益坊社區的拆遷,每次的談話都來自有根據的和切身的體會,而且與其說是傳達知識信息,不如說就是在傳遞這樣的切身感。這個切身感才能刺激每個人自己內部的盲點和已經麻木的穴位,否則就談不上創造。
陳立:何兆南上週去了“定海談”做了分享,你也有在香港學習和工作的經驗,你是如何看兩地的藝術生態差異?內地、香港和其他地方都出現了很多藝術家自營空間,例如百呎公園,你有什麼觀察?如何看待獨立藝術空間這個問題的?關於“定”未來的計劃和發展?
陳韻:有些空間的成立是為了“藝術”家,有些是為“大”家;我想定海橋是後者,如果“大家”包括自己、也超越“我們”的話。(很奇怪這個詞怎麼可以既指“大師”,又指“所有人”?)但是往往一說為了大家,就好像是在找藉口,“大家”又變成誰都不是,甚至大家討厭大家。所以在地社區的藝術工作(此處作廣義解)能補足“大家”這個詞的含混,給“大家”一些(可能是嬗變的)面孔。切實面對和處理了根據地問題,才能把根據地的精神放光輝,它的感召力可以超過它所在的地區。關於特殊性和普遍性之間的關係,推薦孫歌老師和劉志偉老師的對話錄《在歷史中尋找中國》。
陳韻
2015年11月1日
香港活化廳外上海街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