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靜
一部看上去有點笨拙,然而又一往無前的帆布木頭車,黏上愈來愈多的人,顛簸行經廣東道、窩打老道,再繞到登打士街口、豉油街、山東街,邊走邊停,邊停邊喝。轉入旺角街市、亞皆老街,走過港式茶餐廳、公園五金舖、印尼雜貨店。木頭車寫有「流動酒吧」毛筆大字,裝着社區藝術組織活化廳釀製的油麻地啤,不時給圍觀街坊斟酒,喇叭傳出市井式大呼小叫,參加者隊伍最終停歇地士道公園,歌舞酒不夜天。
除了活化廳,搞手還包括一個日本人:他有一雙金睛火眼,經常有着「感嘆號」式的表情。出落一身行動者的敏捷,省卻禮節,沒有多餘的躬身與尾音,但長期一副臉紅微醺的模樣。這就是傳說中的松本哉,人見人怕、人見人愛、日本知名惡搞滋事分子。嗜酒若他,近來的日本街頭,已偶然搭起流動酒吧。他舉起紅色大聲公向不知就裏的老街坊、有備而來的青年大喊:「快來喝啊!」人與人,尤其是資源匱乏的邊緣人之間,分享、交換、連結,成為網絡新世界推動的概念與議程,連政府也巴不得祭出各種二十三條整頓一番。若惡搞者已教人笑逐顏開,那麼以行動、生活裏惡搞的「素人」(日文「素人」即業餘人士)便是更堅實的實踐者。
「酒的力量真的很強大,知道我賣酒,人們就會圍攏。外國人語言不通,酒便成共通,變得很開心。既然來到香港這個『外國』,自然就都應該賣酒。」松本哉揚起肩上醒目的小汗巾。
做流動酒販、流動交換的意義是什麼?「自從去年發生了福島核災,東京連住不住到人也不知道,但他們逃離北部日本,他們害怕失去工作。結果很多人也逃不掉。金錢是他們最害怕失去的東西,但其實『經濟』並沒令他們快樂。大家如何脫離倚賴多年的金融經濟體系、熟悉的城市而仍舊能夠生存?」跟松本哉合作策劃行動、研究藝術與社運關係的Ken說。
松本哉想到造就更多可以移動(mobilize)的東西,製造可隨時逃走的引擎,發動其他人自我mobilize(移動、動員)。在去年號召的萬人反核遊行的隊伍間,已做起這門流動酒吧的生意。
原來是想inspire現代人建立快樂、以自立為目標的求生術。
中港日台的共通點
其實,日本或其他都會社會上早已出現「出軌」者,如尼特族(NEET,Not in Employment,Education or Training)、飛特族(freeter,自由工作者)。若要試驗生活的流徙,售賣家具豈非錯置感更強嗎?「賣家具的話反而可能變成消費的行為。賣酒的話,卻可以跟客人互動、聊天,變成好朋友。」怎想到城市人自以為脫離如農夫般望天打卦、紮根土地的生活,反而會更無法「mobile」?不少香港青年在「被脫離」於土地、歸屬的社會境況裏想到逃離、移民,但矛盾是青年和貧民卻是最沒有資源移動的人。
即使在不同年代,亞洲崛起中的城巿經驗,還是有相通之處。中、港、日、台在都市化進程上的共同處境,至少包括都市發展主義、地產霸權、市場主導、管理主義、貧富懸殊,以至人被異化、被疏離,並造成社會流動問題。然後數地皆有開發鄉郊引發的土地正義運動,乃至由三一一地震引發東亞各地的反核運動等..。
各方力量發展至一個地步,到今天終於集結起來。除了松本哉所屬的惡搞組織素人之亂外,還有韓國釜山的獨立藝術、抗爭音樂會組織者indiespace AGIT、台北由草莓廣場運動衍生的咖啡廳直走、武漢自治空間實驗我們家及自嘲「尚有仍未令藝術發展局有半點後悔」的油麻地活化廳。「日本開的G8會議是重要的經驗,遇到的行動者不再只來自歐洲拉美,亞洲的行動者首次聚集一起。We arenot alone, we are everywhere。」Ken笑說。
松本哉以高圓寺北中通商店街為中心的素人之亂即業餘者搗亂團隊,有二手回收店、咖啡店、酒吧等店舖,甚至創辦網絡電台及假學校素人大學。素人之亂在朋友、同路人的參與下,已有七家分店。「共同體」形成以後,活動「頻生」,但那並非社區中心式撫慰窮人的福利服務,而是自主、自治、資源流傳窮人之中的「求生法」和「革命法」。
學生時期開始抗爭
松本哉自著《素人之亂》,主題是「想辦法過不受制於人的生活」。書中記錄了由大學時期至開二手店多年來,這位爆發力的行動者一路抗爭、自由自在地生活的點子。此書直如指南,由「貧窮救急生活術」,到「決死」的殺價技巧,跟老街坊搞好關係租便宜房,至「飲食節約術」,交通的「必殺移動手段」,招式層出不窮。再來就是「街坊大作戰」,闡釋社區街坊之間利用流動資訊、交換物資、放映會、「偽巡邏隊」、修理改造物品的自治方式、自己打造公共設施,連結在地資料和人脈。
他常常以「作戰」、「鬥爭」,窮兇極惡的修辭來命名每個新的、奇形怪狀的行動,這些名號令人快樂,志氣高昂。名號包裹着的,卻往往是土炮而幽默的「惡作劇」,以非流血而強大的氣場嚇怕當權之士。他大學時期的造反事迹已揚名日本。當大學校方整肅髒亂自由之風,計劃把學生操練成商業世界的人才,大搞管理主義,規定學生「不得擅自進行活動」。松本哉一聲「可怒也!」便組成「守護法政貧窮風氣協會」,餐廳分量減少、難吃,分明欺負學生,他便發起「粉碎黑心學生餐廳鬥爭」,在餐廳門口偷接學校的電源煮咖喱飯,瞬間搞垮餐廳生意;為了令學生能在校園自由活動而進行「校園逗留抗爭」,在校園四處煮起火鍋,凝聚莘莘學子。
行動者意識到,這個年代,製造自己的「場所」非常重要,「空間」成為權力的核心角力維度。
「我們和朋友都在開各式各樣的店,咖啡廳、酒吧,有人在新宿開設info sho p(地下活動資訊中心),不只是一個店,而是資訊交換的功能,坐一下,聊天。
日常生活就在做自己的事,然後一起生活喝酒,很緊密。對我們來說,遊行以外,最重要是一起創造自己的『場所』,大家都變得緊密,到遊行的時候,自己凝聚在一起。」「讓窮人大剌剌在街上橫行」是他開店的原因,他總在宣揚窮人的生活尊嚴與反「敗」為勝的可能。
素人之亂在去年末「輕易」呼籲了萬多人上街反核,「其實大家是在網絡看到訊息自己來。如果你想要一口氣去說服一萬多人並不可能,還是從自己的根本去慢慢凝聚參與的人」。
媒體如The Economis t想像social media的興起,會否標誌着歐洲百年以前「咖啡廳沙龍」公民社會討論氛圍的回歸?但經歷過網絡生活的讀者都知道,那種討論氛圍不易建立。台灣的直走咖啡廳今次也來到香港分享,衍生自去年在台北中正廣場的野草莓運動。
壓抑的世界是大敵
咖啡廳做各種交流,讓改變與行動發酵的場所。他們的開店宣言道:「我們要做的不是直接把人拉進議題裏,而是建立行動的價值與意識,創造一股氛圍,使人具有行動的力量與可能。」「現行參與議題的方式相對門檻高,跟我們日常生活關聯較遠。必須要投入大量的時間與力氣,才能意識到現代社會裏我們所要面對的敵人是更巨大且隱藏在生活底下,也許是政府、財團或是意識形態。」「我們想要透過社群的經營和價值觀的共享來說出這些,也許看似迂迴,但我們認為這種方式才有辦法吸引到向來離社會運動比較遠的年輕人。而當我們有了這些基本的認識,才有可能回到日常中各個領域裏持續戰鬥,並且被社會大眾所接受╱看見╱挑戰。」但三年下來,鄰舍街坊一直不接受他們所作的「滋擾」,結果業主不再與他們續租,剛剛結業。試驗結束了,他們繼續「向前走」。
松本哉和素人之亂常掛在口邊的是「革命後之世界」。白頭佬莫昭如等香港七十年代的無政府主義者、托派最愛誇說「革命明天就要來臨」,由遙遠的夢散發力量。
今天,素人之亂和亞洲不少行動者更要「狼」一些,索性當作夢想已實現。繞過「革命」推翻政權、資本主義、重塑大同社會秩序等整體目標的犧牲與動員方式,而就以個人、身邊社群為基礎,由當下及足下開始,以假想革命已成功的心情╱態度作為生活的起點,推展微型的分享大同世界,以在夾縫中巧妙繞鑽的方式擺脫資本主義對生活的囚禁。
四處點火,松本哉心裏,最核心要反抗的東西是什麼?「我們最大的敵人是壓抑的世界。無論什麼地方也愈來愈壓抑,規距愈來愈多。高中時到外國旅行,發現自己的國家特別壓抑。後來我到中國等亞洲地區,發現其價值觀比日本都要自由。
但年紀大了,卻見亞洲各處漸漸和日本一樣,所以覺得這樣不行了,必須要站起來。」此次日韓中港四個團體在香港佔領中環的基地開了一次「高峰會」,分享抗爭經驗。佔領中環已堅持了逾半年,堪稱香港從未有的長久佔街公共空間抗爭(上次或許是九十年代的天台屋運動)。「全球佔領行動最重要是那句,我們是99%的人民。現在不知道怎麼搞的,分成很多階層,好像大家都在比窮,比誰更可憐;又或變成窮人之間對抗分化的感覺。所以先連結窮人和弱勢非常重要。」松本哉說。
抽象的恐共反共在香港的網絡世界蔓延,有冷靜的評論者指,大家不如跳出鍵盤,以實務與行動代替想像與恐懼。而眼前這個社運界北野武在上海街上揚長而去,誓要和眾人喝個爛醉。
撰文︰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