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行為藝術

原載於信報.出離島記專欄,2010年6月9日
文:廖偉棠


二十一年前的六月,在槍聲、呼喊聲、怒斥與悲鳴之外,我常聽見的是國產自行車急促的搖鈴,「鈴!鈴!鈴!讓開!讓開!」,接著是輪子急速轉動的哐當聲、碰撞與彈跳的聲音。起初是趕赴廣場的敢死隊,是支援各方的通訊、糾察隊和後勤,後來就是運送死傷員的血跡斑斑。回憶中閃過的圖片,最觸目驚心的是長安街上一架被坦克壓得完全看不出樣子的自行車廢鐵,旁邊是大灘污黑的積血;最讓人難忘的是劉香成拍的那一張:天橋上有坦克轟隆隆碾過,天橋下一對小戀人騎在自行車上,一剎那屏住了呼吸,是緊張、是憤怒、是愛、是我們作為擊牆的雞蛋那全部的勇氣和美麗之所在。

自行車,在我的私人詞典裡,就是六四的一個偉大的關鍵詞,相對於愚笨、霸道的坦克,自行車象徵了我們的輕盈、自由和純潔。在六四的十三週年的時候,我寫過一首《六月四日寄北京》,裡面有這樣的句子:「此刻滿載亡魂的城市穿過你仍如日常,/月降月升,只在地球的另一方。/熾熱侵蝕你我也如日常,如黑夜/白夜,當你在噩夢中踏裂/這一片荊棘廣場,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應聲倒地/──十三年前的曙光在他臉上開了花。」

所以今年藝術單位「活化廳」推出的「六十四件事」展覽加藝術行動中,最吸引我的就是六月四日當天下午的「來往廣場的單車」,主辦者號召大家由上海街活化廳出發,騎自行車至維園參與六四悼念晚會,「想像當年學生往返廣場的景像」。這是一個集體參加的行為藝術,當天參加的大約有五十人左右,包括騎著從朋友處借來的老飛利浦單車的我,那一刻這單車成為了曾經奔馳在長安街的一輛自行車。

看到有人穿著北京大學T恤,還有人穿著和紀錄片裡王丹一模一樣的夾克衫,才知道主辦方讓參與者自備八九民運學生衣著服裝。當他們揮手引路,霎那間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衝在狹逼的上海街,我相信我的腺上素急升一如當年衝突在木樨地、長安街和大小胡同裡的年輕人,不同的是我們有警車「開道」而不是軍車迎面,而圍觀者多是冷漠眼神不是當年熱情吶喊的老百姓——如果我們的騎行是一場行為藝術,那麼他們也是行為藝術的參與者。我們的行動代表回溯一個穿插在歷史的奔放與血腥之中的破折號,打斷了歷史的不可逆性,並延伸出意義;而警察的規整、合作無形中消解著我們的壯懷激烈,市民們的關注與漠然,自由行遊客的驚詫或驚喜,都從各個側面修訂著時間對於一樁鐵釘一樣的事實施加的作用,是磨蝕、是鞏固、是搖撼、是刷新、是捶撞,但絕對抹不去鐵釘釘下的痕跡。

從上海街到維多利亞公園,途徑文化中心廣場法國雕刻家凱撒的傑作「斷翅的自由戰士」和藝術中心門口樹立的中國雕刻家隋建國的「衣缽」,對他們的解讀也成了我們行為藝術的一部分:從「斷翅的自由戰士」被改名「翱翔的法國人」的過程,揭示了香港政府早已有之的虛偽和怯懦;「衣缽」被司徒華先生詮釋為蘇聯解體後列寧像被砸爛的下場(雕像是無頭的領袖服)、繼而被想像為“慶祝暴政倒台,建立民主中國之紀念碑”,名字「衣缽」也被引申為暗喻「薪火相傳」之意,這雖然是過度詮釋,但也顯示了民間想像中的樂觀主義。最後,我們經過灣仔和銅鑼灣,觀光電車上的年輕中國遊客向我們鼓掌,酒吧裡出來的肚滿腸肥的男人衝我們冷笑,而我們高呼著當年的口號匯入了維多利亞公園十五萬人的洪流。

香港的行為藝術家,一直都有行動紀念六四,印象最深的是2008年十九週年的時候,許多中外藝術家把時代廣場變成了他們藝術的發生地。當時我寫了一首詩《在時代廣場》記之:「誰也不知道那個黝黑的男子/將要開成一大束玫瑰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道自己是刺/紮在沒有廣場的時代,這一刻。//誰也不知道那個裹在紅膠布裏的男子/將要破繭,剪破很多人以為忘掉了的傷疤,/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道自己是鐘/停止在某個時代的廣場,六點四個字。」

詩裡提到那個「裹在紅膠布裏的男子」就是香港行為藝術家丸仔,他那天裹在頭上那個永遠停止於六點四個字的鐘錶,成為他後來一系列相關歷史隱喻的主要道具——而且不只戴在頭上。今年他呼應詩人曹疏影的文章《血跡在玻璃窗的哪一面》的同名創作令我震撼:他把北京地圖上那些發生鎮壓和屠殺的地方用香煙燒出焦洞,繼而把自己的腳鉗傷、把血滴在地圖上——這樣他的足跡就混同了當年的血路,最後這張地圖被裝在沉默停走的「六點四個字的鐘錶」裡,令人想起所有時鐘一齊停止的1945年8月的廣島,地圖和北京也終成負載著悲哀和譴責的廢墟。

當然,今年時代廣場上發生了一場更赤裸裸的行為藝術,把施行者特區政府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就雕塑藝術本身而言,新民主女神像並不算一件好作品,但是搶奪者的搶與還,使她成為行為藝術中一件重要的道具,照映出她眼前芸芸眾生的嘴臉和良心。倒下又豎起、倒下又豎起的女神像,和曾經奔馳在長安街的那輛自行車、焦糊血腥的時鐘一起提醒我們:六四是那個有血有肉的六四,不容抽象、不容忘記。如果六四是一場行為藝術,那該多好,沒有真正的傷亡,只有反省和激盪。但那不是一場行為藝術,是一次屠殺,他們的死亡令中國和香港改變,令一切都變成了反諷的行為藝術。